谭功才:粟谷坝(三)
名家简评:
谭功才回望乡土的文字,是一坛陈酿的酒,是一杯回味无尽的茶,是一条记忆中不断流淌的河,也是随着现代化大潮背井离乡的人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。
——叶梅
粟 谷 坝(三)
文/谭功才
那一年,有位唤作熊代安的跛脚后生,跟他回来探亲的叔父去了趟河南,回来便将自家的妹子送去了那边。他一个劲吹着河南的种种好处,什么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平原,全年吃着大米饭和馒头,婆娘们一年四季只要在家弄弄饭,照顾一下娃儿就行,甚至连猪也不用喂......直听得十七八岁的山里妹子心头痒痒的。要知道,山区山高路远石头多,出门就爬坡,一年四季就守在家里弄饭喂猪,连灶门槛也没有跨出过一回,上顿下顿活渣苞谷面饭满口钻,能吃上软和的大米饭和馒头无异于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。据说跛脚后生送他妹子去那边,男方一下子就给了女方几千块的彩礼,这在当时的粟谷坝无异于爆炸新闻。要知道,几千块钱对山里人特别是毫无门路的家庭来说,那是相当诱人的一个数目。还听说山外的世界跟电影里一样,每天按时骑自行车上下班,星期天还可以到公园里散步,或者坐在凉亭里玩耍,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。山妹子纳着纳着鞋底就把手指给扎了,这才想起眼前的现实,禁不住又心里没底,慌忙起身去看煮在锅里的猪食,原来早已灰烬火熄。
粟谷坝人嫁姑娘一般局限于坡田坎下,当然,能下嫁到清江河南北两岸的低山,那就是掉进福塘里了,享不尽的福气。如若谁家把闺女嫁给远方的男人,无异于卖姑娘,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,甚至给唾沫星子淹死。做父母的自然也听人说过,山外有轮船、火车、飞机以及许许多多连名字都说不全的好东西,毕竟太遥远了,遥远得一点都不现实。
那一年冬天,山里很冷,粟谷坝沿河两岸寒风刮得呱呱叫。湖南来的猪贩子在粟谷坝一带收购年猪往大地方贩运,水田坪只读了几年书的英子,趁走亲戚的父母未回,偷偷将两百多斤的年猪给卖了猪贩子,然后就跟人跑了,就连方道都不晓得。再过几年,英子带着孩子和丈夫回粟谷坝探亲,这才晓得跑到河南一个地方,天天吃上了馒头和面条。木已成舟,做父母的总算见到了消失已久的闺女,看看眼前乖巧的小孙子,再听着闺女描绘了外面的世界,悲喜交加的泪水就唰唰直流。早先对人贩子的百般痛恨,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一种纠结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接下来便是撤社并区,硝洞公社和附近的几个公社合并成景阳区,隶属县府,粟谷坝政府好多部门全搬到了区公所,仅留下部分代办点之类的机构,整个粟谷坝就像被人抽挑掉了两条大腿的筋脉,做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,呈现出一种瘫软状态。当初那些耀眼的建筑,随着年轮的缓缓推进逐渐黯淡下来,在人们心里一天天的添堵。原本就不太平坦的唯一通向山外的公路,也日渐露出本来面目,眼看着都会浑身不舒畅。水沟长时间无人清理,一到雨季,山上汇聚的山水冲来得不到及时疏通,将原本就不多的沙石泥土冲刷殆尽,只留下面目狰狞的石头,高昂着倔强的头颅,对着湛蓝而深邃的天空。偶有拖拉机运送粮油或是煤炭、水泥之类的,在这些与山路并无二致的毛公路上,就跳着一种奇特的舞蹈。那支长长的日向天空的烟囱,哮喘一般,不断往外排泄浓浓黑烟。车上仍旧坐满了那些减免劳行之苦的乡人,正随着拖拉机的东倒西歪呈现毫无规则的摇摆。偶有东风汽车从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牛鼻子洞垭口冒出,正在田间种地的山民定当驻锄观望良久,往往要等其走过之字拐,再走一段平路,一直稳稳当当停在政府门口,听那汽车放完一声长长的响屁,这才想起手中的薅锄把握热很久了。
说来也颇有意思,尽管粟谷坝只剩下供销、粮所、医院、学校、邮局等单位,流动人口也少得可怜,但只要有汽车来此,人们终究还是感觉到了粟谷坝某种意义上的存在,甚至还有些许的自豪感在心底油然而生。这种感觉当然只是暂时的,往往会随着汽车的离开再一次陷入空荡失落中,甚而生出“庭院深深深几许,春来还发旧时花”的愁绪。一到夏季,粟谷坝的太阳格外火辣,苞谷芜子常被晒成喇叭筒,知了们噤若寒蝉,全躲进了河边的杨柳树林,看得见的只有空气中舞动喉舌的火苗子,似要吞噬坝子里的一切。供销社后铁匠铺里发出“叮——当——叮——当——”的打铁声,时断时续地提醒着这是一个炎热夏季的正午,所有的炎热与他们关系不大。尔后,粟谷坝石拱桥下那家裁缝店,也有阵阵轰隆声传来,与铁匠铺里有气无力的叮当声遥相呼应。
原本这跨度不到百米的水泥桥也算是一座有故事的桥了,只因故事的颜色呈现不出桃花的粉红,多少让粟谷坝人提不起多大兴趣。再穷再苦的山旮旯,两性话题一样能激发出人的各种潜能。比如这桥下的裁缝铺,随着缝纫机轰隆隆的声音,便将这里的风流传到百多公里外的县城。早年的裁缝师傅就是老板娘,人说要条子有条子,要麦子有麦子,因而嫁了个县城吃皇粮的工人,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跟老公去县城,便在老家粟谷坝河边开了这间裁缝店,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。许是老公常年难得回来几趟,寂寞难熬的老板娘与一小伙子产生感情并进而呈直线上升。那小子个头一米九打上,先是在老板娘家做帮工,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老板。如果此事就此结束,也并无甚新意,粟谷坝和更远的茶料也仍是淡淡的白开水一杯。话说后来,这老板娘的儿子长大成人去县城投靠生父,在一家工厂里做事。这小子其它本事没有,抠女却是无师自通。据说抠到的那条女,竟然是其父的饭菜,这段父子同槽的“佳话”,无疑比很多东西更具备传播力和穿透力。
夜晚的粟谷坝总算有了些许氛围。安在政府五楼北窗的高音喇叭一般都会准时想起,除非那个管广播的伯伯出差或是回了青龙河老家。粟谷坝是个狭长且凹陷的平坝,高音喇叭的声音顺着粟谷河的流向,一直可以传递到关家垭那个大岩洞。凉风这个时候开始酝酿,正在吃饭的人们腾出左手一边摇着蒲扇,一边听着喇叭里的新闻、时事。间或也发表观点,表明自己也算得上是有哈数的人。粟谷坝说某个人有点哈数,无疑是一种肯定和赞赏。紧接着,就有一些穿着裤衩光着身子肩上搭了毛巾的男人们,两趾夹着一根筋的拖鞋,扑沓扑沓往粟谷河边走。不出三两分钟,就听见扑通通的声音传来。
平时家长和学校对娃儿看得甚紧,别看粟谷坝这条河沟沟,几乎每年都要淹死个把娃儿。转弯的那个地方有个绿荫塘,水深至少三米以上,一扇岩壁斜罩着伸进水底,不会水的常在这里就被水神给收走了。晚上在河里洗澡,自然有会水的家长带着,在外围浅水区嬉戏。大人们则在深水区比拼着水技,或打扬手,或仰泳,或潜水,或鼓波浪。沉闷燥热的夏季,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分解,而成为粟谷坝夜晚生活极有生机的一页。
— 未完待续 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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